忆绝涯

与其誉尧而非桀也,不如两忘而化其道。—《庄子·大宗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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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迷战国,兼爱春秋。也爱楚汉。
爱除儒家以外的诸子百家。

【驷仪】忠于王

Bailey.G:

一、


张仪带着一身风雪,穿花过树,慢腾腾拍掉沾衣绿梅,走入暖室。


身后大门缓阖,把潮湿都拢到他的周身。


窒闷。


 


这是公元310年的冬天。


 


“相邦,还是亲秦?张子……张子!再无它策予寡人?”


“亲秦。”


魏王长舒了一口气,盯着张仪不动声色的苍老面具。他印象里的张仪——唇上抹蜜脚底擦油礼数周全狡黠至极的秦相——似乎已金蝉脱壳,一溜烟地跑掉了。魏相,就像所有忠直的外交使臣,四平八稳、一板一眼、严整端肃,值得信赖却过目即忘。


魏相也长舒一口气:“魏弱秦强。纵横之术赖于国力,臣无奈。”


言罢,他行礼趋退,平静告别。


 


魏王站在原地,望着铺天盖地的留白,不再戳穿相邦敷衍作答。相邦蹒跚步履,在雪地上顿出一行足印。


“秦,惠文王……”


 


二、


嬴驷盯着张仪的侧脸。


他想不通,为什么张仪在自己面前也要一口咬定:“张仪,势利之徒”。


后来他明白了,这是因为张仪从来不是秦国的相国,而是秦王的相国。秦王的夙愿是强秦,因而张仪的夙愿也成了强秦。


相国的势利,不是追名逐利,是酬知己。


张仪还在对着地图为身边的王解析危局。嬴驷督战,焦头烂额数日,像潜水太久等不来透口气的机会。现在终于趁着张仪谋划了当,暂松片刻精神。


 


面前的“倾危之士”侃侃而谈,举天下之重若轻,樽俎折冲间划定大势横纵,比自己更显杀伐果决。楚国鞭笞数百,张仪死而复生;魏国廷杖十数,张仪追回河西;燕国芒剑一刺,张仪函谷拒兵。他的相国遍体鳞伤,却作茧自缚于一个君子不齿的名头下,阴谋阳谋还赠诸侯,一如那句狂傲的檄文:


“若,善守汝国——我顾且盗尔诸城!”


明枪暗箭,稍不小心千疮百孔。嬴驷沉默着:


寡人能替他挡的,却只有秦简上的诘问而已。


 


“相国,”嬴驷抓住张仪比划着山东诸国西进路线的手,“相国。”


他低沉地念出张仪的代称。张仪转身不明就里地望向他。嬴驷被这不解的神色激灵了一下,忽觉如鲠在喉。


张仪小心地瞥了眼王上略发红的眼角,不动声色地抽出手,后退作揖郑重其事,不再如邦交一般拿捏唬人的腔调:


“王上放心,臣必竭心力披肝胆。臣已找到借口为燕太子平撤兵,依策,当揽危局。”


他以为我是为秦失态。嬴驷一面点头一面暗想,张子无论何时,总不失舌灿莲花。


“张仪,势利之徒。”


只有这句,没有一点儿糖霜。直白,却不坦诚。


 


三、


“张子,幸苦。”嬴疾颔首道。


张仪回礼,心下略有惊讶:自己竟开始觉得这样的寒暄体恤是种夸赞了。


 


出使方归,便佯装坠马三月不朝。张仪在梦里都听得到老臣们趁着自己不在如何背地唾骂。


我本该不在乎评价,好坏一律,这算说客的“风骨”。他想。


于是他嬉皮笑脸地回答:“张仪势利小人——”


严君抬手,刚想开口压下他这句自嘲,一个稚嫩声音便从门后窜出来:


“小人,有时忠逾忠臣!”


秦相低头一看,是公子稷。他更加夸张地眯起眼,笑意快要溢出,蹲下身戳戳小家伙的脑袋:“公子语出惊人啊!”


嬴稷对张仪撇撇嘴:“我听说的。”


从哪听来的高见?张仪细瞧小家伙的眼睛,一眼便得答案,竟惶然没找到话接。


原来秦王也会说,“小人”。目前,此词于六国专指自己。


张仪从这时发觉自己并非百毒不侵。谩骂声一片,难免致使他愈发敏感。


敏感到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到恶意,敏感到少一人支撑便临崩溃的境地。


可是还有一人支撑,他便还能装作从容。


 


“稷公子,”严君适时开口,“没和荡公子一起玩儿?”


嬴稷低下脑袋嘟囔:“荡哥哥的弓我拉不动……他说将来要强秦就得……”


“哈。没事儿,我也拉不动,”张仪帮嬴稷轻掸去粘在下裳的灰土,“一样可以拒兵御敌保家卫国啊!”


嬴疾不禁去看张仪的眼睛——保家卫国?张子还带着些魏人口音,所谓家国都不属于他,他却仿佛忘了自己是秦外臣。


 


“为什么你能?”嬴稷问。


“因我大秦相国,一言可抵万军!”


君王骄傲的声音里带着点顽劣捉弄的语气。嬴驷从门内现身,垂手弹了嬴稷额头一记:“去,找你荡哥哥去。拉不开弓便学提剑。”


“王上。”两位重臣行礼。


“怎样?楚使打发走了?”


“走了。”张仪随秦王身畔,深吸一口气,“只是……确有后患。”


秦王回头,微微弯腰打量着他:


“后患?秦不扫六合,永远都有后患。”他继而压低声,凑近道,“张子,只管去做,毋妄菲薄。”


秦相闻言一怔。抬头,见君王亮晶晶的眼眸一转,洞若观火。


张仪心里不由自主放松下来。


他在袖底攥着手,如同攥着一枚秦王颁给他的私人的虎符。


 


四、


刑场上殷红的土壤,山道旁巨毒的银蛇,婚服下刺出的利刃,咽喉间咳出的甜血……左右史官没完没了地记录。


嬴驷越来越频繁地见到嬴华,兄弟俩时常在汉中起着晨雾的林子里散发跣足,相顾无言,唯涕泗横流。


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商君。作法自缚的商君,被车裂的商君。有时想着想着,张仪的身影便重叠在商君背后,惊得他一身冷汗。


 


他怕了。他想早点解脱,可家国责任把他牢牢锁在无底深渊。


清醒的时候,他会想自己多么幸运,手足和睦,大多数时候臣工一心。


不清醒的时候,仅仅是看清嬴疾的脸,他就想痛哭,提前哀悼未竟的夙愿。


然而无论清醒与否,见到张仪,他总会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那么脆弱。


张仪渐渐磨去了青年时的意气风发,留下不得舒展的眉头。当他从楚国死牢中捞回命来,嬴驷几乎想抓住他的双肩大喊:“活着!活着便好!”


而自愿赴楚的张仪只是温和地一笑。没有一丝狡诈无赖的影子。


嬴驷始终觉得,张仪还需要自己的保护。尽管他是那个诸侯可畏、片语倾危的名士,狡猾慧黠到了顶峰。只要张仪在身边,他就会在恍惚中看到自己额头上的“王”字,以及张仪露出的狐狸尾巴。


这只自傲的狐狸,在厚厚皮毛之下,大概也有惶然自卑的一面。他会说:


“王上可切莫走开。”


恰如自己说:“快去快回”。


 


“王上。”


张仪来了。带着蜀地泥土的气息。嬴驷听说张仪在蜀地建了江城。


他拍拍左半边的席子。张仪自然会意,上前坐下。


“张仪,寡人想你了……”


“……”


嬴驷看着张仪虚伪地眨了眨眼,想拿出邦交时的气度来掩饰悲哀——却又强硬不起来,还是俯首应声:


“王上。”


嬴驷露出笑容。张仪没有用曾经两人争执时被驳的那种沙哑沉重的声音。很好。生死大恸,所有人都用绝望的态度对待他,只有张仪还糊着一层纸,照常议事,照常顺从,照常察言观色,供着秦王迟暮的尊严和希望。


“燕若亲秦,赵必趋从。楚难再兴,三晋已和。齐国无盟,偏安一隅,终不成器。待及至此,横强落成,秦国无忧。”


“相国所言极是。及早盟燕。否则恐生反复。”


张仪扶着病榻上的王,不点破“恐生反复”的含义:“臣这就动身。”


他站好拜别。秦王忽然就没了秦王的模样,嬴驷颤颤伸出手去,想要再握一次相国——或者说是知交,或者说是张子——的手。


而张仪已匆匆持节斡旋列国。留下秦王最后一句话:


“早去早回。”


 


五、


张仪带着一身风雪,从咸阳宫城外直奔咸阳宫。


素幡白雪纷扬起伏。张仪盯着木辕上的黛花,认命了。


“王上,张仪回来了。”


泉下深渊,听不听得见呢?


师父没教。张仪不知道。但他一霎时直觉地认为,他就快得到答案了。


咸阳车马辚辚,入宫不过一个时辰。张仪下车时,却觉得整个人都散了架。


他问,先王现在何处?


答曰,北原。


张仪朝北原的方位站定,“砰”地重重跪下,行叩拜。


回身再欲上车,张仪发现车夫兵卒与来往行人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他。


他温和地笑笑。


虽然张仪知道,咸阳百姓不需要自己的安慰。


在王座上睥睨天下的新王,更不需要。


 


——张仪归报未至,而秦惠文王崩。列国知武王与仪有隙,背盟而破连横。


 


六、


公元309年。


张仪在魏国国都朝咸阳北原站定,手持相印。


当年弹剑灭蜀、鼓舌离间的画面都褪色、模糊,和秦文竹简一起卷进了准备带到黄泉去的行囊。


 


他把魏国相印挂在案头,蜷起身,累得再也站不起来,只是凝视那方小小的印玺。


朦朦胧胧的,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催促着自己离开魏国回秦复命,二度为秦相。他对嬴驷道:


“臣回来了。”


嬴驷的眼睛亮晶晶,看着自己魏皮秦骨的相国,洞若观火。


“还是秦人发髻好看。”年轻的君王说。


张仪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发髻。衣袖滑落,露出手肘陈年的鞭伤。


他解掉魏人发髻,开始编秦人发髻——秦惠文王一朝的秦人发髻。


嬴驷站在苍老的张仪身边,喃喃:


“张仪,寡人想你了……”


——别急啊,秦士发髻复杂,臣手拙。还有一半没编……


“快点儿!”嬴驷没好气地笑道。


——喏喏喏……


 


七、


“芈原忠,忠于楚;张仪忠,忠于王。”


 


-END-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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